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故乡没有家

1999-05-13 来源:光明日报 ■柳明 我有话说

认真回想过,20年来,心底里满溢着激动又熨贴、欢快又宁馨、焦躁又沉静这些本是相反却融和到最佳境地的感情,是那一刻:即将出差北京。这么形容还不到位,应该是一个离开母亲多日(不是多年)的孩子,正当他(她)思念母亲焦渴之际,得到一个准信儿:这天就能见到妈妈了———的心情。所以,当飞机起飞时,我对那一套必不可少的程序实在有点难耐,只恨它的两只巨翼不能插在我身上,不然,我将“腾”地直奔北京。

这种心情,令我双脚一着北京即觉得样样好,“吃嘛儿嘛儿香”。熟悉的胡同还那样,不,比去年比前几年又显破旧了些,但它的亲切依旧。我知道,这是因为这些胡同蕴育了我的生命,铸造了我最早的梦想、追求和信念。想当年,我是挣脱它的怀抱,满怀热情和理想———“到农村去,到边疆去,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”而离开北京的。所以,我不嫌它破旧,但我也越来越心疼岁月对它的摧残。上次来北京,东安市场正是一大片工地,午后,我站在金鱼胡同西口直楞着双眼“欣赏”着这片工地,也遐想着我熟悉的这个大市场将会是怎样的?突然,一个龙卷风飚起,顷时卷到我的附近,躲之不及,风沙迷了我的左眼。这实在是件让人懊恼的事,我的心里却顽皮而十足得胜:你逞强一时吧,新大楼将把你压得永世不得翻身!北风凛冽时,我喜欢听那雄壮的呼啸,它总会唤起我少年时一项温柔的回忆。黄昏降临了,北风仍没歇息,把一声声悠长的吆喝“半空儿———”送到我的耳里。我嚷着买,妈用一件大花斗篷把我上下捂严实,拉着我来到胡同口,等着卖“半空儿”的老头。“半空儿”是饱满不足一半的花生,被炒得里外酥黄焦脆,连壳带仁放进嘴里,嚼几下,绵软香甜,囫囵咽下,满口生香。成年后懂得,这讲究的是:火候。前几年的一个北风天早晨,我混在滚滚的上班人流中,走一段路,挤一段车,茫无目的,只为找一种普通北京人的感觉。那天,我得出一个结论:抗击严寒的刺激就抖擞。这种表面猛烈的寒冷,比南方早春那无处不在、渗进骨髓里的阴冷似乎还好过一点,因为你知道等着你的屋子里是暖融融的春天。说到一年四季的时蔬,广州10年前已打破季节,一年到头应有尽有,但黄瓜就不如北京的清甜,番茄也不如北京的个儿大肉厚。

对北京的每一点变化,我都极为兴奋,小自面包品种、半成品食物的花样,大到各种高大建筑物,每每看过之后就要对亲友絮叨。他们很在行地挑鼻子挑眼,我却只傻呵呵觉得挺好;有些见解我不得不同意,但还要辩上一句:世界上凡存在的都有缺点,为什么它不可以有?

去过北京的人、生活在北京的人无不惊叹它大。听说还要更大。对出差北京的人来说,工作效率会不够令人满意,因为跑路得占去许多时间。“但若是旅游,与长城、故宫,与悠久的中华民族历史相匹配,这种大实在需要”———每当在京办事不方便的时候,我总会以后一种想法宽解自己,心情便马上好起来。我真的对北京的生活这么满意吗?当然不是。时空和地理的距离,使我对它的进步敏感,对它的落后同样敏感。然而,中国不是有这样的话吗:“儿不嫌母丑,狗不嫌家贫”。还有:“爱屋及乌”。我就是这样的一个远方游子。

正是这样,上次,我竟神情恍惚起来:那是一个初秋的上午,头晚一场好雨,滤去了空气中所有的尘埃,阳光格外灿烂。我从开会住地京西宾馆横穿马路去中央电视台,目光在对面的人行路上一扫———悄悄絮语的白桦树下,大块水泥方砖洁净如室内拭过的桌面,枝叶间漏下的金色阳光在方砖上轻轻晃动。唔?我觉着心里爆了一个火花,就在这一刹那,我有一种冲动,想扑到那人行道上去,用双手抚摸那光影,我恍惚觉得那竟是母亲光洁温润的胸脯,那下面藏着牵挂我、疼爱我的心。我急切地奔过去,热泪盈眶。当我的脚踩在光影上时,我清醒了,但我还是蹲下来,右手在一块方砖上随光影来回摩挲,我看到我的泪滴在刚抚过的地方。后来,有人走过来,走过去,我想知道这人会不会注意我的举动,但我的头此时很沉很沉。

事后,我在电话里把这感觉告诉老作家丁宁,她鼓励我写出来。是的,我也对自己说,写出来吧。可我又迟迟不愿写,总是舍不得写,因为太珍爱这刹那的感情,珍爱到只愿深藏,独自享受。时隔7年后的今天,我把这份珍藏的极品奉献出来,展示给有可能读到这篇拙文的读者,或许是下面的原因:

这次来北京,我要到教育部办事。出租车从民族宫拐进太平桥大街,不久,向东拐进一条胡同。我正朝前望着。突然,我看到我家两扇紧闭的门。“到了!”我下意识大叫一声。司机说,“没有。”“不,不!停下来!停下来!”车正好停在我家门口。

将近40年前,我就是从这两扇门走出来,走向祖国大北方又大南方。因为妈妈先是与我这独生女儿同行,后谢世于南方,我便再也没迈进过这两扇门。我怔怔望着面前红漆黯淡而斑驳的门。记忆中,它比现在要高且宽许多,现在,它挺像母亲晚年的神态,安详而苍老。我很想去叩开它,迟疑着,却没有……我不该去打扰现时的住户,而最主要的是,这里已没有我的家。“故乡没有家”———我脑子里轰然响起这五个字,热泪跟着“刷———”地淌下来……

这多年,我每来北京,亲戚师友,亲的热的一大堆人给予的关爱,使我像一部加足油的汽车,所以,离开北京时,心里装的是满足,和对下一次的期待。可这一次,我却这么的不受用,回到广州的家,心灵久久黯然。

我承认这很没理性,也很不现代。我也问过自己:如若我的故乡不是显赫的北京,而是一个窝在山旮旯的村子,我对它是否还会这么痴情?当然,我一定说:“会!”因为,我不能忘记故乡给予我的一切,我的血脉的根,永远永远都是扎在故乡的土地里的。

把心里珍藏的写出来,以释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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